(一)
我生長在有著棋盤街道,路名由南至北以一到十數字開頭的城市。90度轉角的大馬路間的巷裡,必須走兩次綠燈才過得了的馬路,馬路又寬又長,腳底下踩著延綿的斑馬線,得提醒自己每一步伐都踩在一條白線上,經過一座兩排樹叢間還有人行道與座椅的分隔島 - 這只是單向快車道與慢車道之間的分隔,再經過分出兩向車流的運河,再來又是一座分隔島,才能抵達對岸。
看著巷口對面一整塊面街的透天厝街區,以馬路把它們鏡射再大量複製,拉出高低不等的量體高度,3層、5層、20層、50層、最後來到85層。海港城靠海的邊緣開拓出一塊塊大大小小的馬頭,唯一的free hand是一條名字很美的河流,與海交會之際淤積出的泥沙,在過去數十年來是這座城市最濃烈的嘆息。馬路很寬,被樓房框住的天空呈現著一種雄性的工業風情,灰色的雲塵blend入原本的藍天白雲裡,低處是彩色的煙,噴發時就像一球球美味的棉花糖,當它們上升至某個高度,也就混入那雄性工業風情的天空。
雄性的工業風情似乎可以概括出我對這座城市的記憶,大的、高的、濁色的、筆直沒有盡頭的、海港、潮風、毫無表行的山丘被配置在城市的遠方。廟會越來越少,即使有,在我記憶中也隱沒在車聲裡。我的記憶只有車聲。
(二)
伊東豐雄於1985年提出了一件實驗性作品「東京遊牧少女之包」,日本建築評論在今日又將這件作品與當代都市相比,"..像這樣在對家的消費與分解,最大功勞就是都市生活的單身女性。對她們來說電影院、劇場或酒吧就是客廳,餐廳是飯廳,健身房的泳池或三溫暖是浴室,女裝店是衣櫃,投幣式洗衣店是洗衣機。"
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們大多有一種類似的軌跡,我們離開家鄉來到"比較好的城市"就學就業,一種對自身不確定的移動性抗拒安身立命,以一種救生包的形式讓生活能迅速在不同容器中被載承。我們習慣將自己整理在容易打包的狀態,伺機遷徙,內心認為這一天總會來臨感到焦慮而成為一種常態。這樣看似嚴格執行將生活收攏在一可掌握範圍內的生活狀態,其實是靠著將生活面積不斷向那些不會消失、容易取代的交易性公共設施與空間發散出去,例如搭乘捷運而不開車,便擺脫了該將車子賣掉或在新環境找停車位的焦慮,以外食取代開火,免除廚房設備的需求。東京的特殊活力,消費對象從物品到空間,到最後我們生活塞成一團,而這現象現在也正被消費中。對她們來說,他們是棲身於都市空間的整體,連結她們行動軌跡的空間可以稱為家。
這麼一來,當身邊的風景成為可複製品,那些移動都失去起點與終點,我們只是在一輛不停移動的列車上來回穿梭,我們始終沒有離開。對此,伊東豐雄的「東京遊牧少女之包」正是用以理解這種生活最好的例子。少女包以密閉卻透明外皮材質,缺乏基地涵構的無機型體或許就卡進行道樹叢間,掉進遊樂園的垃圾桶,降落在幼稚園的游泳池裡,或隨著居住者的擺弄,因此而充分發展出它的有機性。但她們會認為家已經不需要了嗎?不,即使在繁華的都市中享受四處有著夢的空間,對她們來說還是要有一個能回去的、暫時的「巢」。
1985年的伊東其實是對整個處在"啟蒙時代後期"的人們,作了一普遍性的註解。最明顯的便是,在這座城是要隱沒自己並不難,大量複製的商店,流行連鎖餐廳,藥妝店的擴音廣播,捷運隊伍...這些容器無私公平地地裝入每個隨時離開的人。人在這些地方以人次的方式存在,形成總數中的一個單位,村上龍的小說<到處存在的場所,到處不存在的我>,彷彿因為向外看不出更精彩的風景,而反過來以慢動作顯微的方式描述著生活中細微至極的片段。這本書閱讀起來看似窺探著作家個人的生活,反過來像一面鏡子照映出所有人。這些片段彷彿對現代都市注下了某些悲情的情緒,但透過與這些場所的交互行為而宣告出我的存在,有我與隱市在此並存著。
(三)
我現在住在一條巷寬少於兩米的弄內,兩排一樓的磚瓦平房幾乎是臉貼著臉,低矮的圍牆禮貌地遮蔽了生活的部分。要進入這條小弄,得先從一個大十字路口轉入曲折的巷徑,巷子的盡頭是一家遺世存在的雜貨店,玻璃櫥櫃擺著老派的零食和民生用品,老闆娘永遠對著小小的電視甩外丹功,日復一日。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約定好時間集合與解散的,總之那幾把沿著矮牆放置的小凳子,每到晚間就成為老婆婆們的露天茶房。
住在這裡,隱私這件事情幾乎不存在。對面的夫妻養著一位殘障兒,丈夫早晨發動打檔車的聲音是我的鬧鐘。夫妻隔壁也住著一家人,兩個讀高中的女兒總是像奇奇與蒂蒂(迪士尼那兩隻松鼠)不停吵架,她們愛的語言就是不停用彼此的爸媽詛咒彼此跟爸媽。愛詛咒隔壁獨居了一位女士。冬天她有一套標準服,夏天有一套,頭髮依照季節或長或短,附近的小動物都跟她特別親密,她從不打擾別人,儘管人們總是用異樣的眼光和語言打擾她。而我的隔壁,也是一家人,除了偶爾嘮叨兒子不要太愛花錢,爸爸不要吃太多肉,似乎是這條小弄上演的廣播劇最平凡的一齣。我們似乎共同眷養了一隻貓,每家對這隻貓都有不同的稱呼,搖著飼料的媽媽喚她小寶,在我的庭院尿尿的則是可惡的貓。獨居女士是唯一能撫摸到這隻貓的人。
就算我們的視線並不相遇,我們收聽著彼此的晚間生活。隱私其實不是不存在,而是我們集體隱居於這個城市裡。白天我們從縫隙中鑽出,混入人群,夜晚我們回到這個小世界,享受彼此存在帶來的安全感。沒什麼打擾或不打擾的憂慮,就像家人隨時出現總是合理,也因此逐漸習慣於坦露。 這個世界因為很小,一切的小細節都值得記載,樹開花了、誰生日了、屋簷與屋簷間的那幾顆星,時常誤點兩三分鐘的火車聲,隔著圍牆拿代收的包裹,盡頭的路燈,老婆婆的微笑。
這個社區就隱沒在幾條交通大道之間,入口處有兩座腹地廣大的豪宅,讓我常想起台北信義區金融辦公大樓、豪宅與吳興街一帶老社區的關係。但在這裡一切顯得那麼和平,各有各的分寸。拜早年二級城市的標籤,以及難以燙平拉直的巷弄所賜,那種強烈的征服感還沒傳染到這裡。
許多人住在這裡是經濟考量,這個社區因此收集了一群不得不知足的人,在不寬裕的條件下為自己與鄰居帶來快樂。原本是被這不曾有過的居住經驗所吸引的我,也漸漸在這樣的環境,莫名地挑戰自己對極簡生活的底線。這只是這座城市帶給我不到百分之一的驚喜。
這裡我人生截至目前第13個定居住所,有一天我離去,混入人群,落腳下一處,就像滾筒洗衣機不停翻出的一件衣服,被拋出,又被捲回去;因為不存在而存在。
以上粗體字由哀小姐摘譯自
http://www.arch.oita-u.ac.jp/urban/unchiku/study/pao/pao.html